編者按
2023年10月-2024年1月,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周新成與團隊成員赴全國多個省份開展“縣中高質量發展”專題調研。其中,周新成本人分別赴東、中、西部四個省份——浙江、山西、四川、貴州——多所縣中開展了為期一個半月的深度調研。
調研發現,受考試招生制度改革、超級中學(教育集團)擠壓等因素的影響,當前我國縣域基礎教育面臨三大危機:
第一,競賽高考化導致大量縣中陷入“發展鎖定”困境;
第二,培優產業化加劇縣中績優生培養負擔,破壞教育規律,加大學生壓力;
第三,縣中為扭轉衰敗頹勢,不得不采取“工廠化”的高壓管理模式,不利于學生全面發展。
縣域基礎教育三大危機必須引起政策部門的高度重視,否則,我國長期堅持的社會主義辦學方向將受到沖擊。
一、競賽高考化
2020年,教育部取消高校自主招生,代之以強基計劃。與此同時,教育部不斷強調要注重拔尖創新人才的選拔與培養。在這兩大背景之下,五大學科競賽——數學、物理、化學、生物、信息學——的重要性不斷被強化,若能夠在五項學科競賽中獲得金牌且進入國家集訓隊,就可以直接保送清華北大。并且,學科競賽與高校招生制度改革相接軌,強化了參與學科競賽的重要性。2023年在39所招收強基計劃的高校中,就有34所高校把五大競賽作為報名條件之一。
當前,國內頂尖高校尤其是清華北大每年的招生名額投放到強基計劃當中的比例相當之高。在五大學科競賽全國決賽中獲得金牌、銀牌在強基計劃中具有強基計劃破格入圍資格,可以直接進入校測環節。而獲得省一等獎的學生也可以有機會報考清華數學領軍計劃,以及中科大、西交、東南大學的少年班,并且還有機會報名清北金秋營以及部分高校的綜合評價。獲得省二、三等獎的學生也可以在綜合評價、高校專項初審環節獲得一定的優勢,并且在入圍強基計劃后,相比沒有競賽基礎的考生而言在校測環節亦能具有一定的優勢。
在預期狀態與理想狀態下,參與學科競賽的學生應具有濃厚的學科學習興趣、具有超強的學習自主性以及天賦。通過公平且有效的選拔機制被識別出來,從而進入特殊培養通道,被重點高校相關專業招錄。參加學科競賽取得優異成績而被重點大學招錄本應只是個特殊的高校錄取通道,占極小部分的錄取名額,是高考招生體制之外單獨開辟的小賽道,對高考招生體制不應產生太大影響。
然而,當前學科競賽已經完全成為高考體制的一部分,與強基計劃等特殊招生計劃高度綁定,占據了重點高校特別是清華北大相當數量的招生名額。同時,與高考體系不盡相同的是,目前高考是分省錄取,但學科競賽是在全國范圍內的頂尖學生同時競爭有限的競賽獲獎名額。這就導致越來越多的縣中、尖子生被迫卷入到學科競賽訓練當中,學科競賽訓練不斷專業化、系統化。由此產生兩個較為嚴重的問題:一是選拔體制的科學性問題,二是選拔體制的公平性問題。
學科競賽的初衷是篩選、培養“拔尖創新人才”,然而,事實上,根據我們對全國多位專業競賽教練的訪談發現,學科競賽實質上是提前學習大學本科一、二年級相關學科的專業知識,本質上就是提前學習和提前競爭。這就導致參與學科的學生不得不在高中兩至三年內學習大一、大二的專業學科知識。一些地區的學校為掌握壟斷性的競賽優勢,在有條件的情況下則會組建專業的學科競賽教練團隊,在義務教育階段提前選拔、訓練學生。當越來越多的學生被卷入到超前學習與提前競爭的學科競賽訓練中時,基礎教育階段的教育規律就會被破壞。
在教育規律被破壞的同時,教育的公平性也隨之被破壞。由于學科競賽訓練高度專業、高度系統以及需要投入極高的資源,一方面,家庭被高度卷入其中,需要投入極高的資源與精力,學生學科競賽參與情況與家庭資源及精力投入程度高度掛鉤;另一方面,超級中學(教育集團)具有師資、資源優勢,通過搶挖各地的優質生源特別是“清北苗子”,組建專業的學科競賽教練團隊,進行系統的學科競賽訓練。與此同時,超級中學(教育集團)通過資本化運作方式掌握乃至壟斷學科競賽相關的信息資源與資訊,從而壟斷絕大部分學科競賽全國決賽獲獎名額,繼而壟斷重點高校特別是清華北大大部分的錄取名額,形成“馬太效應”。
當前,這種運作模式正在將學科競賽異化成一種利益、資訊和資源交換的內循環游戲。少數優勢群體利用學科競賽又極力支持、維護這一套競賽體制,將之包裝為“拔尖創新人才”選拔培養的科學方式而形成“政治正確”,壓倒了教育公平的呼聲,對整個基礎教育體系特別是縣域基礎教育體系的發展產生極大的負外部性后果。
競賽的高考化導致大量縣中面臨著優質生源特別是“清北苗子”的不斷流失,特別是在超級中學形成絕對壟斷優勢之后,它們甚至從以前想方設法在省內各地“搶挖生源”轉變為“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吸引許多縣鄉家庭與學生花費高額資金主動進入這些學校。這導致全國各地大量縣中因優質生源流失而陷入“發展鎖定”困境。在全國各地調研發現,當前全國多地曾經教學質量極高的縣中已經開始再難出清北生。
例如,浙江某縣毗鄰杭州,近年來優質生源不斷向杭州某超級中學教育集團流動,導致該縣縣中幾年來沒有學生考上清北,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該超級中學教育集團每年清華北大錄取數量節節攀升,錄取數量在清北在浙江省錄取總人數比例不斷增加。而在其他許多中西部縣中,受優質生源流失的影響以及清北等重點高校“裸分”錄取人數的減少,許多學校不僅再難出清北生,甚至連重點高校錄取情況也極其慘淡,進一步加劇了優質生源的“出走”。競賽的高考化正在導致縣中陷入“發展鎖定”困境。
二、培優產業化
在競賽高考化趨勢不斷增強、超級中學形成壟斷效應的背景下,陷入“發展鎖定”狀態的縣中若想尋求突圍,抑制生源向外流動,就必須想方設法加強對尖子生的培養。我們在全國多個省份的調研發現,縣域地方政府以及縣中的這種迫切需求很快就被超級中學教育集團與市場培訓機構“捕捉”,從而造成了“培優產業化”的發展趨勢。
調研發現,全國各地的縣中為擺脫“發展鎖定”困境,大多采取以下幾種方式來拔尖培優:
第一,引進超級中學的“云班”來進行尖子生培優,這些云班形式多樣,有錄播課,有全程直播課,價格從數萬元到幾十萬元不等。例如,貴州某縣中從2021年開始,在每一屆的尖子生中選出一個班的學生,每年花費80萬元引進某超級中學的云班直播課程。在陜西調研的兩所縣中都在本地教育部門的政策與財政支持下,向省內同一所超級中學購買了“云班”課程,一個班級一年的云班費用36萬元。河北某超級中學與40多所學校合作開設云班直播課程,每個學生交2萬元學費,一個學校若組建一個云班就是100多萬元的費用。
第二,參與學科競賽訓練。隨著五大學科競賽招生渠道的開拓以及占清北等重點高校招生名額比例的擴大,以及強基計劃等計劃類招生渠道的開通,為應對縣中困境,全國各地很多縣中特別是優質縣中以及奮力振興的縣中都在嘗試進行學科競賽訓練。但是,體系化的學科競賽訓練往往需要專業的競賽教練,一來是專業競賽教練具有專業的教學能力、豐富的教學競賽,二來學科競賽訓練在競賽圈擁有人脈關系與信息資源渠道,可以了解到許多競賽相關信息。然而,引進競賽教練往往需要高額費用。例如,浙江某縣以年薪80萬元引進一位物理競賽教練。調研中,湖北某高中校長感嘆道:“一個清北生背后是20萬,一個(學科競賽全國決賽)金牌背后是200萬。”
第三,引進市場培優機構。為應對清北及重點高校升學情況越來越差的困境,許多縣中嘗試引進市場培優機構來進行培優活動。通過購買培優機構配套資料、線下授課與線上授課相結合的方式來對尖子生進行培優。市場培優機構的價格相對而言更為高昂,在幾十萬至數百萬元不等,視培優服務內容與服務期限而定。在貴州某縣中調研,一位負責學科競賽的主任向我們展示了各類培優機構寄送給他的機構宣傳材料,主任告訴我們,他一年當中接到培優公司尋求合作的電話根本數不清。在訪談過程中,這位主任還接到了一個北京培優機構工作人員的電話。目前,該校已與北京的某培優機構建立合作關系,本屆高三學生一年培優費用80萬元,高二學生競賽輔導與培優費用每年40萬元。四川某縣在地方政府牽頭下,該校同樣引進了該培優機構進行尖子生的培優訓練。
由于縣中面臨著留住優質生源的巨大壓力,無論是引進市場培優機構,還是參與學科競賽活動,抑或引進云班,大多數學校都難以向學生收取費用,大部分費用只能由學校來撥付。然而,對于勉力維持重本率以及幾乎完全塌陷的縣中而言,雖然也有一些縣中試圖引進云班、參與學科競賽、引進培優機構,但是這些縣中的校長及其他管理者、老師在調研中對我們直言,這些舉措只是地方政府與教育部門的“一廂情愿”,學校的生源質量情況導致這些方式的投入-回報比甚微,反而會擾亂學校的正常教學秩序,破壞教育規律,增加學校的經費負擔。
還有一些縣中,在優質生源流失難以得到有效抑制的情況下,只能“曲線救國”,向超級中學“繳械投降”“納貢稱臣”,采取合作辦學模式,向超級中學繳納一定的培優費用,將優質生源送到超級中學借讀。還有一些縣中從超級中學高價引進管理團隊,或引進超級中學老師到縣中教學。但是,從浙江、山西等地縣中的實踐來看,這些措施都無法根本扭轉縣中塌陷局面,縣中的優質生源到超級中學借讀面臨著競爭壓力過大與心態調適問題,超級中學引進教師到縣中,面對不同資質的學生,其教學模式與教學心態也面臨著調適難題。
三、縣中工廠化
根據筆者及團隊成員在全國多地的調研,可粗略將當前我國縣中發展狀況分為以下幾類:第一類,優質縣中,這類縣中基本上能保持每屆都有清北生;第二類,奮力振興的縣中。這類縣中已難以保持每屆都出清北生。不過,這類縣中考入頭部985高校的尖子生仍然維持在一定數量;第三類,勉力維持的縣中。這類縣中優質生源流失較為嚴重,頭部學生很少能夠考入985、211高校。不過學校仍然能夠維持相對較高的一本上線率與本科上線率;第四類,完全塌陷的縣中。這類縣中不僅幾乎沒有學生能夠升入重點大學,甚至連一本率也在10%以下。
在“以縣為主”的教育管理體制之下,縣級地方政府一方面面臨著上級政府的教育政績考核要求,另一方面面對著縣域內廣大人民群眾的教育期待,不同地區的縣級地方政府“各顯神通”,采取了多種方法來進行自救。其中,在教學與管理方面,無論哪種類型的縣中都在學習衡水中學模式,對學生的時間與學習進行極為精細化與嚴格的管理,不斷延長學習時間,強調紀律,壓縮學生課外活動時間以及自主學習時間。筆者將之稱為縣中的普遍“工廠化”。對于優質生源而言,縣中希望通過更為精細化的管理將他們培養成為重點高校的苗子。在高等教育大眾化的背景下,這一套精細化的管理模式還能夠提高普通本科的升學率。
當優質生源大規模流失,縣中陷入“發展鎖定”困境后,這些“工廠化”的管理模式與曾經驅動縣中高質量發展、形成“縣中現象”的“三苦”模式——學生苦學,教師苦教,學校苦干——看似相似,但實質上具有本質性的差異。此前,由于經濟社會發展階段的限制,縣中在有限的條件下,要想在高考這條賽道中創造輝煌,助力更多的縣鄉學生通過教育實現向外、向上流動,必須充分發揮主體性,這就形成了學??喔?、教師苦教的縣中樣態,而學生則堅信“讀書改變命運”,具有極強的學習自主性與主體性。
在這種“三苦”模式下,雖然學生學習條件艱苦、學習極其刻苦,但富有主體性、對未來充滿激情,師生之間也處于“教學相長”的互動狀態。縣中老師會根據學生的實際學習情況為學生制定“蹦一蹦能夠得著的目標”,在學習之外,在縣域這個半熟人社會當中,家校社之間、師生之間能夠形成較為正向的互動關系。
然而,當縣中陷入發展困境,面臨著優質生源大規模流失的困境時,其同時又面臨著地方政府與教育部門巨大的考核壓力,縣中為應對這種困局與壓力,不得不采取更為精細化、規范化的教師考核措施與學校管理政策,這使得縣中老師一方面背負著巨大的教學與考核壓力,另一方面又被各種考核管理措施束縛著,同時還要面臨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無奈,導致縣中教師一定程度上失去了教學的主體性與主動性。學生在縣中“工廠化”的管理模式下,則面臨著“讀書無趣,升學無望”的慘淡現實,身心受到極大的壓抑。例如,在筆者調研的山西某縣中,學生之間流傳著這樣一句打油詩:“孩兒立志出鄉關,苦讀三年上大專。”
面對困局,縣中“工廠化”的自救方法只會極化縣中內部的競爭壓力,有損普通學生身心的健康發展以及更為公平的受教育權,也使優質生源流失更加嚴重——與其在縣中巨大的競爭壓力之下還取得不了更為優異的成績,還不如家長進行更多的教育投入,將子女送到超級中學去,雖然也面臨著優質生源集聚的競爭壓力,但取得優異成績的幾率更高。這啟示我們,當教育結構失衡,縣域作為教育競爭最佳層級結構被超級中學(教育集團)擊潰后,幾乎所有的補丁性政策以及自救方法效果都極為有限,甚至會起到反作用。
競賽高考化、培優產業化、縣中工廠化是當前縣中面臨的最為沉重的三大危機,這三大危機會進一步蔓延,沖擊整個縣域基礎教育體系,導致城-縣-鄉教育結構進一步失衡,破壞基礎教育規律,威脅我國長期以來牢牢堅持的社會主義辦學方向,乃至對社會穩定與發展產生極其負面的影響。改革競賽招生體制、抑制超級中學教育集團與市場培優機構的資本化運作與無序擴張、采取更多有效政策支持縣中高質量發展,勢在必行。
(作者:周新成,武漢大學社會學院 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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