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近年風靡的“合肥模式”不同,無錫一開始的風格便指向,以政府投資扶持更多早期項目
2018年,原本來自先進制造業團隊的毅達資本合伙人袁亞光帶領團隊到無錫發展,源于當年與無錫下轄的江陰市高新區合作成立了一只30億元的基金。
像毅達資本這樣,來到無錫發展的市場化投資機構近年來不在少數。時任無錫市地方金融監督管理局局長顧偉在2023年介紹,這兩年他們和清科(投資)榜單上的頭部基金前30強都見了個遍,和一半機構已達成合作。市場化機構之外,央企、滬深等城市的地方國企以及本地國企,這構成了無錫目前股權投資機構的完整梯隊。但顧偉也表示:“不管有多少只基金、成績如何,最終都要體現在產業的好上。”
今年6月,無錫剛剛落地3只基金,被當地業內習慣稱為“戰新基金”,希望以此撬動更多社會資本。對于無錫這樣的工業城市而言,招引基金的目的,自然是希望其可以推動更多產業落地無錫。
“基金招商”是全國都在做的事情,不過與近年風靡的“合肥模式”不同,無錫一開始的風格便指向以政府投資扶持更多早期項目。
一、無錫“補課”母基金
此次落地無錫的3只戰新基金,分別為江蘇省集成電路(無錫)產業專項母基金、江蘇省生物醫藥(無錫)產業專項母基金以及無錫未來產業天使基金,總規模100億元,均采取“子基金+直投”的方式運作。
江蘇省戰新基金首批與江蘇7個地市合作成立母基金,省母基金出資25%,地市出資75%。關于如何保障資金來源,無錫市創新投資集團有限公司(下稱“錫創投”)總裁王志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無錫市積極籌措地方出資部分,按照要求,2024年年內要開始基金投資運作。
無錫正抓緊將這3只母基金落地。以2023年的數據來看,無錫GDP以1.55萬億元的體量在全國城市中位列第14位,排在無錫之前的地級市只有蘇州。但是據清科研究中心統計,截至2023年,無錫已設立政府引導基金共計19只,僅位列全省第六位,似乎與無錫經濟體量并不匹配。
“近年無錫市級層面成立百億級規模的政府引導基金并不多見。”有無錫股權投資人士向記者坦言,早年間無錫市級層面也運作過多只母基金,當時愿意到無錫發展、申請無錫母基金出資的市場化機構比較多。但是在2021年,無錫舉全市之力支持中國誠通牽頭的國調基金二期,出資30%,目前實繳也達到一兩百億元,希望國調基金二期將更多資源向無錫傾斜,支持本地子基金發展。“不過最終沒有達到預期效果,幾乎沒有無錫子基金能申請到國調基金二期出資。”
“已經開始招募GP,遴選標準主要看其產業資源,特別是在生物醫藥、集成電路等領域。”王志行表示,3只戰新基金均由錫創投管理,兩只針對生物醫藥與集成電路的產業專項母基金,直投與出資子基金的比例是3:7。
此次無錫落地的兩只產業專項母基金更偏重子基金模式而非直投模式。對于外界爭論頗多的國資是否只該做好LP,王志行坦言,單純選擇子基金模式的政府投資基金可能已經找不到,都會選擇“直投+子基金”的模式。
不過在錫創投管理的基金中,仍以直投為主。王志行告訴記者:“我們會適當地做LP,但是我們更看重組建專業化投資團隊。”
他介紹,2020年錫創投重組成立之后,就開始醞釀全球招聘。“目前按照生物醫藥、集成電路、雙碳節能、先進制造、資本市場、天使投資等賽道或投資階段招聘市場化團隊,招聘的人員或是具有豐富的產業背景,或是在頭部機構有一定工作經驗,目前投資團隊人數超過100人。”
除去人員選拔機制,激勵機制是另一個重要的因素。
王志行將錫創投的激勵機制形容為“胡蘿卜加大棒”,有強制跟投與自愿跟投兩套機制,跟投部分最高可以達到項目投資額的5%,強制跟投的比例平均為項目投資額的1%,以確保團隊與投資項目共進退。
錫創投當時請麥肯錫結合國內外的投資機構設計激勵與約束機制。“項目組與相關決策人員每個人也要投資被投項目,風險共擔,同時也可以分享收益,這也可以防范風險。”他說,對于在這種倒逼機制下篩選出的項目表現有信心。
二、國資如何投資天使輪?
其實無錫母基金起步比較早,并從投資早期項目開始。
2008年,原無錫市人民政府金融工作辦公室成立。第二年,現任無錫市委金融辦副主任張泓駿便參與起草了《無錫市關于加快創業投資發展的若干意見》,提出試點創業投資引導發展專項基金。政府于是拿出10億元成立母基金,與市場化機構合作成立子基金。
“兩三年后,吸引到50家左右市場化機構在無錫布局約300億元基金。”張泓駿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只母基金成立的背景可以追溯到無錫早年開展風險投資的經驗。
2000年8月,無錫創業投資有限責任公司(下稱“無錫創投公司”,現錫創投)成立,注冊資本1億元,主要以股權投資為手段,投資人才項目,同時市、區兩級聯動,對早期科技創業項目進行投資、持股孵化。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2021年在科創板上市的本土電源管理芯片設計企業——力芯微。力芯微成立于2002年,無錫創投公司出資300萬元支持項目啟動,此后又歷經多次增資,始終是力芯微第二大股東。張泓駿表示,不同于合肥早期以投資京東方這樣的成熟項目而聞名,無錫政府投資基金更傾向于支持早期項目。“這是無錫模式不同于合肥模式的一點。”
此次發布的3只無錫市級母基金中,有一只是未來產業天使基金,存續期15年。主要投向合成生物、通用人工智能、量子科技等前沿性未來產業。
錫創投組建了單獨的天使投資團隊,同時也積極推動各團隊布局天使投資。“作為國有投資機構,更應該展現擔當,投早、投小、投硬科技。”王志行說。
錫創投天使投資團隊董事總經理童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對于市場化機構而言,更多以盈利為目的,不愿意做天使投資。比如此前針對天使投資的國資LP,會要求子基金一半投資天使輪項目。“我詢問過一些市場化GP,他們對于申請成為天使基金子基金興趣不大,主要原因就是天使母基金對早期項目投資有要求。”
此前錫創投已經有過兩期天使基金,分別在2016年、2021年啟動,第一期天使基金共投資94個項目,盈利項目基本可以覆蓋虧損項目,其中有項目的估值增長數十倍,佰澳達與邑文科技算是兩個明星項目,分屬無錫生物醫藥與集成電路兩個地標產業。
第二期天使基金在2021年成立,規模11.26億元,六成用于直投,四成出資子基金。但是因為一線機構參與的積極性有限,童話告訴記者,錫創投甚至沒有發布招募公告,這只天使基金還是以直投為主。
這只基金目前已經出資70個項目,出資金額超過3億元,一般投給成立時間不足5年的硬科技公司,單筆投資金額不能超過500萬元。70個項目多投向集成電路,和以航空航天為代表的先進制造業企業,兩者占比近一半。由于時間較短,估值翻數倍的項目還比較少,但已經有四五個項目估值翻了一倍。
隨著投資項目增多,童話已經感受到管理壓力增大。“站在政府的角度,希望天使基金可以廣撒網,甚至單筆投資額只有一兩百萬元,但是實操比較困難,這其實與投資人習慣做‘精’的慣常邏輯不同。”
不過童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也有城市進行天使投資項目“全軍覆沒”的情況。早期項目高風險的特點與國資厭惡風險的特點被認為天然相悖,究竟如何考核投資團隊與被投企業被外界視為關鍵。
2021年9月,《無錫市天使投資引導基金管理暫行辦法》出臺,提升天使基金整體容虧率至40%。
“早期項目確實風險更高,但是通過經驗不難判斷出團隊的質量,更重要的是跟隨產業發展的方向投資。”童話告訴記者,在投資時與企業簽訂的條款相對寬松,基本不會對賭營業收入與利潤,但是會在兩到三年后為企業設置里程碑式的節點,而且達成條件比較寬松,比如對企業研發投入、獲得專利數量等進行考核。“在此基礎上再加上容錯機制,形成比較寬松的環境。如果與企業的對賭協議比較嚴格,或是缺少容錯機制,投資人員可能會束手束腳。”
無錫市天使投資引導基金存續期為9年,而新近落地的無錫未來產業天使基金的存續期達到15年,這被童話認為是更加適合天使投資基金的存續期。“一些項目的研發周期、客戶試用周期都比較長,常規的存續周期基本不夠,需要延期,但是一般只能延期一兩次,很快天使基金二期也會延期到15年。”
天使基金的考核主要在投資數量與投資金額,而非收益率。因此,對于錫創投天使投資更重要的是找到足夠多的優質資產,并保持一定的投資強度。
無錫政府投資基金已經將目光投向海外。“今年我們在境外設置了兩只天使基金,一只與新加坡國立大學合作,圍繞諾獎得主實驗室孵化項目,另一只是深度參與香港‘產學研1+計劃’,在項目早期時在境外‘播種’,等待其逐漸長成再‘移栽’到無錫。目的就是盡量避免‘內卷’。”王志行說。
三、如何實現“基金招引”?
“基金招商”顯然也是無錫政府投資基金繞不開的話題。
“政府投資基金應該與市場化機構基金形成互補,對于市場失靈的部分,需要國資直投,一方面是像天使輪這樣的早期項目,另一方面則要根據無錫產業鏈的特點進行‘補鏈’,缺什么投什么。”張鴻駿表示,“無錫需要的金融是產業金融,成立基金的首要目的不是盈利,而是扶持產業發展,無錫習慣將之稱為‘基金招引’。”
此次發布的3只戰新基金涵蓋了無錫兩個地標產業,即集成電路與生物醫藥。無錫作為國內集成電路產業主要發源地之一,已形成涵蓋設計、制造、封測、裝備材料等領域的全鏈條產業集群。專項母基金總規模50億元,主要投向半導體設備、材料和零部件,第三代半導體材料、生產主體和設備,芯片設計等領域。
有了解此次戰新基金發行情況的人士告訴記者,投資對象不會限定得特別死板,像針對半導體的母基金也會將下一代電子信息行業囊括其中。而有無錫政府人士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次相當于“試水”,未來可能針對無錫地標產業分別設立母基金。
在尋找天使投資基金投資標的時,童話會要求企業必須注冊在無錫,或是有重要的經營主體如子公司、研發中心落地無錫。“否則審計無法過關,對于一些外地企業我們也會關注其未來落地無錫的可能,比如一家企業可能已經在蘇州、常州設立子公司,未來在無錫落地機會比較小,這樣的企業我們也不會投資。”
“上周在與兩家做人形機器人的公司談判,最終他們沒有選擇落地無錫。企業看重的是綜合因素,最終會選擇最適合自身發展的土壤。就像足球運動員轉會,哪怕沙特聯賽給梅西開出天價合同,梅西也不愿意前往。”童話告訴記者,“一些項目確實會被更高的估值與更好的落地政策吸引走,但是像無錫的優勢產業項目更多會選擇落地于當地。”
在他看來,來自政府投資基金的支持終究只是決定企業是否落地的眾多因素之一。
2020年,計劃上市的知原藥業進行了第一輪外部融資。“當時并沒有期待獲得多少融資,也沒有做過多公開路演,只是找到一些彼此間比較熟悉的市場化機構融資。最終那一輪融資6600萬元,政府投資基金出資3000余萬元。雖然政府投資基金在那一輪投資的金額最高,但更接近跟投,完全基于市場化機構金雨茂物的盡調結果決策。”知原藥業總裁謝宏偉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2020年知原藥業只有3000多萬元利潤,當時政府投資基金決定投資也需要相當魄力。此后,無錫政府投資基金再次跟投2100萬元,通過不同平臺持股知原藥業不到5%的股權。
“融資時的訴求是希望‘快一點’,不希望在融資上花太多精力。政府投資基金的好處就是,對我們這樣在本地成長的企業足夠了解,能夠快速決策。企業最終還是要靠自身實打實地運營,而非依靠一筆或者幾筆融資。”謝宏偉說。
作為知原藥業的投資人,金雨茂物副總裁王棟坦言,政府投資基金介入之后帶給企業的利好之一是能夠幫助企業打開其他融資渠道。
“一旦政府的投資進入企業,銀行也更愿意為企業提供間接融資,實現投貸聯動,企業能夠獲得直接融資與間接融資雙重支持。”張泓駿告訴記者。
但是在謝宏偉看來,產業規劃與基金支持之間,前者的意義可能更大。“無錫市把生物醫藥作為地標產業,同時又選擇8家‘鏈主’企業分別聚焦8條細分賽道,避免籠統地發展生物醫藥產業。知原藥業是8家鏈主企業之一,主要聚焦皮膚健康。這個賽道選得非常好,是生物醫藥領域少有的幾個不受醫保和集采影響的賽道,并且純粹面向C端,有持續成長能力。”
王棟表示,生物醫藥、集成電路企業從外地遷移至無錫幾乎都可以“無縫銜接”,如果是從一線城市遷移到無錫還能實現成本下降。“對于像集成電路這樣的本地優勢產業而言,無錫半導體產業在全國排名穩居前三,相比于上海更加偏重研發、設計,無錫更加偏重制造,能夠差異化競爭。”
可見“基金招引”終究要結合本地優勢產業進行。
研微半導體創始人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上海確實有自身優勢,特別是在給予人才的優惠政策方面,對方也幾次想要“挖角”。但是作為一家半導體設備初創企業,現階段還是會在無錫打磨產品,研發與生產環節距離較近也有助于在現階段降低成本。
“我自己博士畢業后,在半導體設備行業工作20年,能明顯感知到國內外這個行業的差別。國外企業習慣于慢慢打磨,但是國內企業的節奏更快,我們團隊也在調整自身節奏,用不到兩年時間做出5個系列的8個產品。”這位創始人告訴記者,“盡管如此,半導體設備行業依然是一個周期比較長的行業。”
研微半導體在天使輪便受到無錫經開區國資千萬元的投資,此后又接受其他國資平臺數輪跟投。“無錫政府投資基金的管理比較市場化,而且對于周期較長已經有充分心理準備。前三年的考核更多針對研發投入、專利申請數量等,第三年開始才會考核銷售指標。”對于半導體設備行業而言,國資足夠耐心顯得尤為重要。
文章來源: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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